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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興海
冬至,寒冷來了。長眠地下的親人在三九隆冬即將來臨時,需要御寒,需要慰藉,該上墳了。這個節(jié)氣,也因緬懷亡靈而顯得凝重,蒙上了一層悲涼氣氛。
早飯后就上路了。沿西寶公路南線,出周至縣城向東,端端直直,據(jù)說50公里開外有向南的大路,不遠就是戶縣縣城。離開周至縣城時車子停下,買了路邊會掙錢的及時擺攤的燒紙與冥票,心想把周至的祭物燒在楊偉名墳頭,也算有特殊的意義。在車上,灰白色的紙捆上面放著的冥票很是惹眼,這一沓票子頗像人民幣,通體淡紅,印刷精致,真像百元面值的陽間鈔票。我將這沓票子拿在眼前仔細端詳,發(fā)現(xiàn)兩點別有意趣。一點是,票面上面還清楚地印著編號:1688888888。好家伙,8個8!現(xiàn)代人渴望的發(fā)財象征!另一點,作為仿真制品,當然少不了偉大領袖的畫像。面對我所敬仰的偉人,心里一陣暗潮涌動,最深的地方似在隱隱作痛。楊偉名,提起他,首先想到的就是這位偉人。今天,難道是天意在安排他與偉人以這種方式遇面?
當嚴寒的天地隨著車子的前行陸續(xù)展現(xiàn)出來,有意無意地觀看著思考著,把車外的景觀一一梳理,我發(fā)現(xiàn),所有的我看到的一切,其實只有兩個字:發(fā)展??刹皇菃?,田野里的責任田,分割成一塊塊的私人田畝,除了部分淺綠色的麥苗,更多的是一片片的苗圃,一處處的果園,獼猴桃的棚架整齊地排列著方陣,蔬菜大棚的穹窿式薄膜波浪似的向遠方伸展。地面平闊,四野寂靜,深冬的寒氣逼掃得田間幾乎空無一人。想當年,一溜一行的人力車下地送糞,我還在生產(chǎn)隊推過裝滿牛糞的皮轂轆車子,后來拉過深受農(nóng)村人歡迎的架子車,整個冬天就有了流汗出力的營生。
車多為患,攤多為患。在幾個村子旁邊,公路兩邊密密擺著菜攤,還有小百貨之類的商品,東來西去的車輛本來就是長龍般的架勢,在這兒因某一個攤位的人擠就卡殼了,一堵就是半個小時。無奈,焦急,心有怨言,難以抒發(fā),但后來就覺得這還則罷了,令人心憂的是人為的禍患。因為司機的感嘆我明白了不斷看到的車禍引發(fā)的原因:路面在無雨雪的情況下竟然有明顯的冰溜子,集中在大路的中部,閃著微明的光,貼著地面,一直向前延續(xù)。原來,從西邊的幾個河道拉沙石的大卡車全都從車廂向下淌水,沿途滴淌不停,可以一直將冰溜子鋪到西安。目的地也就在西安。西安要蓋大片的高樓,每天拉沙石的大卡車不少于1000輛。
發(fā)展很快,卻又缺乏嚴格管理,有些部門、領導、個人,不失時機地撈好處,讓發(fā)展成為自己謀私的契機,這是老百姓怨聲甚高的主調(diào)。路面上的人亡車毀,流血事件,被麻木的人們不屑一顧。
我在車里靜坐,看著身旁長筒的卷紙和一沓冥票,想著今日出門在外的目的,想著楊偉名、毛澤東,覺得自己的頭腦一片黝黯。楊偉名的偉大,發(fā)展的現(xiàn)實分明告訴我們了;毛澤東的偉大,今天的陰暗也分明告訴我們了。但是,楊偉名的蒙屈,他的殞命,又是因為什么?難道歷史,我們這代人親身經(jīng)歷的時代風雨,自己也不能闡說清楚?
我?guī)状蔚綉艨h,都是因為文學與文友。這次仍然離不開文學與文友。當?shù)氐膸孜晃幕?,文?lián)主席趙豐,作協(xié)主席楊濤,縣志主編段景禮,適時在等,我們就在一家飯館聚會了。他們幾位,還有已經(jīng)去世的我很敬仰的仝德普先生,都是知識人士的心性人品,早早地吶喊搖旗,與相關(guān)的領導文士,以及來自遙遠他鄉(xiāng)的思想界新聞界文化界人士,共同將楊偉名的英名抬出,把這個人物身上的屈辱和蒙塵洗掉,讓他本來的光彩煥發(fā),從而讓如今的世上有了一個平民思想家(也叫鄉(xiāng)村哲人)出現(xiàn)。我看著他們幾位一如以往的沉靜,冬日的笨厚服裝樸素而平實,顏面的幾分笑意褪盡以后,顯出只有這個圈子的人才能發(fā)現(xiàn)的冷靜和滄桑。說畢了近日的寫作和文壇,便說今日,冬至,祭日,楊偉名,他們一時不語。沉默了一會兒,說出了一些情形。原先的設想,開必要的會議,重修故居,修建墓地,拍專題片,都沒有實施,其間的原因,誰也說不清楚。我可以想象出原委。一位當過地委書記的老干部非常熟悉當年的情形,對楊偉名的思想精神有透徹認識,煞費苦心寫了一篇文章,在投稿期間處處碰壁,所有的編輯部都是冷寂無言不予理睬?!澳悴灰詾閯e人都像我們一樣?!彼麄?nèi)粋€個都是這樣的口氣,淡淡的苦笑,已經(jīng)習慣了的心態(tài),讓我反而激動起來。一般世人確實不同于文人,我們有古仁人之心,迂腐,執(zhí)拗,總是眼睛向下,說出讓人覺得背時的話語。
很快,我們到了楊偉名的家——準確地說是楊偉名的兒子楊新民的家。在這個位于常見的干部職工小區(qū)一樣的村民住宅區(qū),這座院子寬敞,拐尺狀的面南又面東的二層樓房,讓我驚異而又欣喜。在面南的房間,楊新民接待了我們。我在剛進門的房間看到了冬至,這里有祭祀,桌子上的玻璃鏡框中是幾張關(guān)于楊偉名的照片,早年唯有的三張黑白照片全有了洇跡漬影,但是楊偉名的面目仍然清晰可見,也是《華商報》已經(jīng)刊登過的。蠟燭,香火,擺在照片面前,裊裊白煙顯示出縷縷哀思。
房間的粉白四壁,平整光潔的地面磚,沙發(fā),茶幾,泡茶的玻璃壺,與我平日在周至縣城朋友家里所見沒有多少區(qū)別,與一般干部家里的擺設也基本相同。楊偉名,作為一個符號畢竟離我們遠去了,那個時代也畢竟遠去了。我的心情不再沉重。望著楊新民的姿容著裝,那身顯得干凈合身沒有一絲灰塵的化纖布料衣褲,與國家干部無異的體貌外表,我的心里有一種喜悅的情緒滋生。他所在的村子是城中村,我看過的《華商報》報道了他在一家飯館干事,不論做什么也不會再發(fā)生他的父親當年所擔憂的困苦了。他的身材較高,他告訴我他父親的身材更高。他的臉孔皮膚白皙,說自己懂中藥,配制了飲料長期服用,有明顯的滋養(yǎng)作用。我從網(wǎng)上下載的楊偉名的照片常常在腦海浮現(xiàn),我發(fā)現(xiàn)楊新民的臉型輪廓及鼻梁嘴巴都酷似他的父親。此時,在這個家庭,我現(xiàn)場的感覺就是以他父親的缺失為唯一的遺憾。生于1922年的楊偉名先生如若活到現(xiàn)在,將近90歲了,他已經(jīng)去世43年。閑談間得知楊偉名的老同學,原戶縣文化館館長謝志安先生依然健在,只是記憶力減退。不須采訪,我們在家里逗留的時間很短。
我早已知道楊偉名的墓地被一家企業(yè)的廠房占據(jù),我們到了澇河邊的路旁,果然看到一個由四面磚墻圍得嚴嚴實實的工廠??磥砝锩娌⒉粚挄?,沒有高樓,沒有機器的轟響。面朝澇河的大門關(guān)著,我們從南面繞過去,來到后面的墻外。廠房,麥田,渠塄,草灘,過去是澇河的灘地,當年這兒是一片樹林荒灘。我們走進麥地,朝東站住,隔著褐紅色的磚墻想象著里面的看不見的墳塋。楊新民說即使刨倒廠房也不能很快找到墓址,當初的墳墓位置已經(jīng)很難準確認定。
面目全非,周圍世界的一切全都變了。澇河不再滾滾滔滔,不再清澈見底,田野不再遼闊無垠,不再有樹林草灘。這個縣城與周至縣城一樣,開始出現(xiàn)堵車,真是始料未及!近幾年,頻頻出現(xiàn)的“開發(fā)”、“征地”、“拆遷”、“土地轉(zhuǎn)讓”、“私家車”,成為新鮮的流行語。與此同時,房價飆升,貧富懸殊,官員的腐敗升級,普遍的道德淪喪,令人憂患的事物如潮流一般,江河日下,大有不可阻攔之勢。
在嚴寒的麥地凝望,思索,沉默,我在自己的內(nèi)心,向著四堵墻內(nèi),那近在眼前卻無法找到的墳墓深深鞠躬。
楊偉名如今被吊在空中,上不去,下不來,不熱不涼地在半天晃悠。有幾位教授說他是偉大的思想家(如中國社科院研究員雷頤,西北大學博士生導師韋葦),有的文化名人說他是憂國憂民的典范(如著名作家梁衡,著名記者、作家盧躍剛),有的領導干部說他是不同尋常的杰出人物(如原陜西省委書記陳元方,原商洛地委書記白玉潔),我和幾位熟悉關(guān)中人文歷史的朋友則評估更高,認為他會在歷史上與西邊不遠的張載(眉縣人)李二曲(周至人)齊名,享有四海皆知萬世敬仰的圣人之譽。戶縣的有識之士最是權(quán)威的評判者,他們的設想頗有見地而且具有現(xiàn)實的操作性。路是一步步走出來的,我現(xiàn)在看到的冷落,肯定有一個廣闊的背景,它關(guān)乎社會與時代,官方與民眾,正像我在來時路上的所見所思。近日看到的博客中有人引用了陳丹青先生的一段精辟語錄,與楊偉名的精神有所契合:“假如魯迅精神指的是懷疑、批評和抗爭,那么,這種精神不但絲毫沒有被繼承,而且被空前成功地鏟除了。我不主張繼承這種精神,因為誰也繼承不了、繼承不起,除非你有兩條以上的性命,或者,你是魯迅同時代的人。最穩(wěn)妥的辦法是取魯迅精神的反面:沉默、歸順、奴化,以至奴化得珠圓玉潤。”沉痛的反諷,令人不能自已。
仝德普先生是有德行的文人作家,也是宣傳楊偉名的知名人士,他曾送我散文集《清晨有約》,在我的家里做客,可惜兩年前逝世。我們一行由他的兒子仝小朋陪同,驅(qū)車來到西寶公路北邊的墓園,在他的墳頭焚香燒紙。煙氣飄飄,思緒飄飄。冬至,真的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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