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藝術不能承受加之于上的種種負荷時,為藝術而藝術,唯美的藝術非功利的藝術必然為一些藝術家所追求,這種追求如果僅僅是在形式上的,而這種純形式又不能將人的生命、人的靈魂融納進去,那也只能給人感官一時的快感或新鮮感,卻不能更深層地打動人的心靈。王國維雖主張非功利的藝術,但他卻強調藝術家個人的喜怒哀樂及種種情感,本應凝聚著人類的共同情感,或者說凝聚著一個民族的共同情感。 季秀偉是我多年的畫友,他有相當長的時間簡居寶雞,又執(zhí)著地尋找著一種帶有中國農村泥土氣息的繪畫表現(xiàn),那一時期我看過不少他的寫生,撲面的泥土芬芳,伴著村道上的牛糞和包谷稈,柴草的腐香,春夏秋冬點綴著山村老百姓的生活場景,當時我給季秀偉這種執(zhí)著以極大的肯定。當我們在米勒的《拾穗者》畫面前時,我們強烈的感受到米勒和他的田園生活是那么深沉的交融,將藝術家的生命融進他所生存的時代和環(huán)境,這是非??少F的。 后來秀偉進城了,他現(xiàn)今有了更好的條件將他多年來積累的生活素材和美的感覺在繪畫藝術上給以升華。 我高興地看到他進城后的這一批小畫,除了仍然感受到畫面的質樸和親切,還發(fā)現(xiàn)了他藝術探索至關重要的些微變化,比如:畫面更單純了,單純的筆墨、單純的境界、單純的情緒。又如:畫面強化了對心靈的召喚,曠野的一只狐狼;柴屋旁的一匹瘦馬;層林深處的樵夫和狗;春光紫氣一片梨花或溫馨的燈火;耍戲的稚童……那素材中的點點足以讓人的心靈起了非同一般的漣漪。 這些微小的變化是可喜的,因為他不是在符號或形式上的徒有,而是沿著藝術本體縱向深入靈魂的變化。 這條藝術原則應是千古不變的,有了這個前題,不妨秀偉可以大膽地尋找屬于自己的繪畫語言,我們期待著秀偉沿著這條路走的更加精彩。 自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季秀偉的山水畫創(chuàng)作主要圍繞北方農村家園這一主題展開。從1996年在廣東省首屆中國畫大展獲銅獎的作品《故園游夢》到第二屆全國中國畫展再獲銅獎的作品《夢回故園》,從第十屆全國美展入選作品《紫色晨光》到北京奧林匹克美術大展又獲銅獎的作品《黃柏園》,他著力塑造和表現(xiàn)的都是地域鮮明的淳樸農莊景致。他以純正的中國山水畫勾、皴、點、染之法寫出了樸茂厚重的西北古老村莊的宏大場景。這些作品的畫面大多林木豐茂、古樹奇?zhèn)?、農舍錯落、院欄橫斜、柴秸散堆、雜什星布。紛繁復雜的景物統(tǒng)一在或黑或灰,迷離交錯的點線之中,蒙蒙中留白之處似霧如煙,給景象以神秘的美感。畫面雖不寫山,卻筑基于起伏的山根坡角;充滿歲月滄桑的古莊,被以近乎平面的現(xiàn)代手法再現(xiàn);真實具象的諸多景物,凸顯的是中國畫筆墨質感之美。畫面豐富而無壅塞之感,積墨豐厚而無處不松動通透,顯示了作者對此類題材長久經營而累積的表現(xiàn)經驗和高超的筆墨把握能力。 季秀偉的此類作品雖多寫關陜一帶自然風情,卻一改長安畫壇山水畫多苦澀荒寒之審美意蘊。他的自然家園在意境上總給人以淳厚的暖意和夢幻般的溫馨。在他眾多早春圖景的寫生和創(chuàng)作中,我們很少感受到冷寂和蒼涼的氣氛,他以人物的活動、動物的點綴、山花的閃動賦予畫面的活躍和溫熱。事實上這溫暖來之他內在的熱情和浪漫,他常年行走在西北黃土高原這塊土地上,廣袤和貧瘠是常見的,但他眼中最能燃起光芒的是荒寒山野中星星點點的山花、是斑斕的秋色、是勞動生息在這方水土上厚樸執(zhí)著的農人。事實上性格和畫風都顯顯雄肆的秀偉,心底涌動著對物事人生極為熱烈的情懷,這熱烈浪漫的情懷使他在創(chuàng)作中多了一些詩意的創(chuàng)構和表達。參加第十屆全國美展的作品《紫色晨光》是他長久蘊蓄構思后的一幅力作,表現(xiàn)了渭北一帶百年老莊在春天的曦微晨光里,桐樹花開的詩意景象。這幅創(chuàng)作足以體現(xiàn)秀偉作為藝術家的浪漫風范。以其構思,此畫亮點在于黎明前老莊上一片桐樹花的微弱亮光。但他創(chuàng)作中傾全力去塑造的是老莊的房子。經多日反復的積墨,在畫面朦朧現(xiàn)出一片沉睡未醒的老屋,枝杈交錯的桐樹上經反復疊加在留白處也隱現(xiàn)出亮光。最后他以調出的淡紫色顏料點睛般完成了創(chuàng)作。整幅作品沉厚中現(xiàn)出夢境般的紫光,可謂匠心獨運,境意獨具。 季秀偉賦予畫面溫暖的意蘊更多出現(xiàn)在對秋景的表現(xiàn)上,在他筆下,秋天的農莊是金燦和豐碩的,房前屋后、院場欄架皆碩果累累,風光滿目。他寫生中本就觀察入微,故心中物事甚多。凡農家藤籮梯凳,秸稈菽果,他在創(chuàng)作中可信手拈來,且只要畫面需要就不厭其煩盡收圖中。雖以再現(xiàn)性和敘事性的方式入畫,但由于筆墨的生動和營構的巧思以及色調語言的統(tǒng)一,整體上又十分和諧。他喜用暖色的鵝黃、淡赫或淺朱在積寫豐厚的畫上進行最后的點染。使圖景秋意愈濃,作品氣息也更趨于溫暖和陽光。 從長安畫派先驅趙望云、石魯先生始,以文人筆墨寫西北自然山川或人物生活,已然成為長安畫壇之傳統(tǒng)。秀偉自幼深受長安畫派之影響,恪守藝術從生活中來的信念,在承繼北派大山大水氣度和具象充實的特點上,他特別關注自然的“寫實”特征和由寫生而得的對生活實感的積累。近二三十年、當許多藝術可由臨摹和一種理念或現(xiàn)代文化實驗室生產出來時,秀偉一刻也沒有動搖到自然和生活中去感受藝術的信念。他堅信蒙養(yǎng)了厚重燦爛歷史文化的這方水土,是他藝術生發(fā)的母體。所以,三十多年來,他每年春秋二季都背上碩大的畫板去寫生,他的執(zhí)著感動并影響了一批人,當然也受到一些以文人畫家自詡者的譏諷。但他立定精神、不趨時好,畫壇的潮起潮落,觀念紛爭,他都置之方外。他依托地域文化的特色找到了抒發(fā)內在情感的切入點,他為自己審美理想的充分表述,不息的在山野中徜徉,在荒原上奔走。 他在寫生中,即承繼了長安畫派的理念,也總結了屬于自己的寫生理念和寫生方法。每到一地必悉心觀察,全神貫注,以格物致知的精神,對物象客體特征進行準確的把握,在此基礎上力求意境之營造,氣息之渲染。而他回來創(chuàng)作時的方法正好和寫生相反,他先在心中醞釀主題意境和氣象,再去營構圖形。營構大圖時,并不參考平時寫生,只待構想成熟,情懷意緒飽滿時,用干淡墨在紙上將大形一揮而就,大構架略朦朧成形,再寫局部,且邊畫邊改,邊改邊畫。他善用短線積墨,千重百復、密密砸砸,墨線欲接還斷、斷續(xù)想接,景物之形與筆墨之渾,迷離斑駁,積寫數日后,交錯疊加的筆墨達到了灰墨厚重,空白處有了光亮和氣脈的相通,蒼潤已顯,虛實相生、氣象成形,作品從容自立。 山水畫中積墨法最難、把握不好便成死墨,秀偉以數十年的摸索打造,在積墨法上取得極大的成功,且機杼自運,自成家法。他用筆本屬雄肆一路,氣勢開張,力度飽滿。為了在反復積墨中體現(xiàn)用筆的質量,他抑恣肆而重沉郁,斂飄灑而求穩(wěn)健,用墨上也以干淡蒼潤施之。積寫過程中并無定式,往往形隨意改,意隨筆變,活脫抒寫貫穿始終。他的積墨過程可達幾十天,但從筆墨上看卻無處不通透松動。實際上秀偉平日作小品的筆墨瀟灑快意,翁郁淋漓,意趣清發(fā),輕松自得,但他更愿意以英雄般的意志力去挑戰(zhàn)自我,去創(chuàng)作史詩般的鴻篇巨制。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他曾用五十五張四尺宣接在一起用幾個月時間畫了一幅梅花圖。九十年代,他客居廣東,2米×6米的大畫他用積墨法畫了十多幅,耗時近2年。秀偉如此的創(chuàng)作過程實際上深印著他對藝術的虔誠,也映著他對中國山水畫表現(xiàn)上的當代性思考或個體上的一種思索,他首先認為藝術是要不斷推陳出新的,無論在表現(xiàn)題材和形式手段上,都不應陳陳相因。再則藝術是內心情感的表達,面對如此豐富的自然和人的世界,簡單化的概括難以抒發(fā)內心的情懷,因之他在自己的藝術理想上,有了一種自覺的選擇個并非輕松自娛式的追求。 秀偉在這些年的創(chuàng)作中,非常注意自然物象的原生態(tài)表達。多年的寫生從開始畫名山大川到寫野山荒原,他逐步在地域尋找中發(fā)見內心情感的指向和在審美價值上的意義,他不顧交通閉塞、生活條件艱苦,四處尋找那些自然生態(tài)未被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浸染的老莊園,老居民,他覺得這些地方保留著最后的淳樸。是他藝術表現(xiàn)中實現(xiàn)審美理想的圣地,也是他藝術創(chuàng)作汲取養(yǎng)分的源泉。每見到這樣的地方,他激情洋溢,精神亢奮,會充滿感動地去對景寫生。當然在他內心深處一定涌動著回歸家園的暖意。 應該說,中國畫在經歷一個世紀內憂外患后的今天,仍面臨諸多艱難的抉擇,時代的急速發(fā)展,西方審美思潮的強勢影響,以及傳統(tǒng)文人畫筆墨的泛化傾向,都使當下中國畫陷于新的問題之中。對民族畫學的承繼如只在文人寫意筆墨的熟練玩弄上去演練,或一味賞玩經典筆墨形式,這只能導致作品的內質空虛和內美精神缺失,也往往會失去向更深廣的內心世界和對象世界探索的動力。而如何在創(chuàng)作中將情感,筆墨和氣象萬千的自然造化有機結合,摒棄急功近利,立足長期修煉,季秀偉的創(chuàng)作歷程給我們以深深的啟發(fā)。 事實上,季秀偉的寫生創(chuàng)作過程,是由樸素的情感而走上了文化的自覺,由尋找表達內容的獨特性漸而進入一種地域文化價值意識上的思考。這一過程不僅為視覺上構筑新的形象圖景提供了可能,也為筆墨語言的生息發(fā)展拓展了空間。在這里,家園題材的寫生與創(chuàng)作,對季秀偉而言有著更為真切的實際動力,他在自己發(fā)見的生活空間里,探索著筆墨表達的可能,添加著現(xiàn)代審美意識的原素,承繼并豐富著民族繪畫語言的表現(xiàn)外延,以此伸展和張揚著屬于一個藝術家的獨特視角和情感趨向,表述著自己對這個豐富世界的理解或即將逝去的樸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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