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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鹿原(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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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fā)表于 2014-1-5 13:14:38 |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倒序瀏覽 |閱讀模式
           白嘉軒重新出現(xiàn)在白鹿村的街巷里,村民們差點認(rèn)不出他來了,那挺直如椽的腰桿兒佝僂下去,從尾骨那兒折成了一個九十度的彎角,屁股高高地撅了起來;他手里拄著一根截短了的拐杖,和人說話的時候就仰起臉來,活像一只狗的形體;抬頭仰臉跟人說話時,那雙眼睛就盡力往上翻睜,原來鼓出的眼球愈加顯得突出,眼白也更加大得耀眼;兩個嘴角相反地朝下扯拉,闊大的嘴巴撇一張彎弓,更顯出執(zhí)著不移近乎倔拗的神氣。他在街巷里用簡短的語言回答著一個個關(guān)切問詢著的男女,僅作短暫地駐足,幾站不停步地移動拐杖,跟著拉牛扛犁的鹿三走出村巷。  * Y6 ~! Y" j- X. p; Y) B
            已是秋末冬初,白日短促到巧媳婦難做三頓飯的季節(jié)。太陽墜入白鹿原西部的原坡,一片羞怯的霞光騰起在西原的上空。白嘉軒雙手拄著拐杖站在地頭,瞅著鹿三一手捉著犁杖一手揚(yáng)著鞭子悠悠地耕翻留作棉田的地塊,黃褐色的泥土在犁鏵上翻卷著;鹿三和牛的背影漸漸融入西邊的霞光里迎面奔到他眼前來了。白嘉軒手心癢癢喉嚨也癢癢了,想攥一攥犁杖光滑的扶把兒,想踩踏踩踏那翻卷著的泥土,想放開喉嚨吆喝吆喝牲畜了。當(dāng)鹿三再犁過一遭在地頭回犁勒調(diào)犍牛的時候,白嘉軒扔了拐杖,一把抓住犁把兒一手奪過鞭子,說:“三哥,你抽袋煙去!”鹿三嘴里大聲憨氣地嘀嗒著:“天短求得轉(zhuǎn)不了幾個來回就黑咧!”最后還是無奈放了鞭子和犁杖,很不情愿地蹲下來摸煙包。他瞧著嘉軒把犁尖插進(jìn)壟溝一聲吆喝,連忙奔上前抓住犁杖:“嘉軒,你不該犁地,你的腰……”白嘉軒撥開他的手,又一聲吆喝:“得兒起!”犍牛拖著犁鏵趄前走了。白嘉軒轉(zhuǎn)過臉對鹿三大聲說:“我想試火一下!”鹿三手里攥著上尚未裝進(jìn)煙末的煙袋跟著嘉軒并排兒走著擔(dān)心萬一有個閃失。白嘉軒很不喜悅地說:“你跟在我旁邊我不舒服,你走開你去抽你的煙!”鹿三無奈停住腳步,眼睛緊緊瞅著漸漸融進(jìn)霞光里的白嘉軒,還是攥著空煙袋記不起來裝煙。  
          0 F" t7 `7 n1 C; M" ~7 M- v  白嘉軒只顧瞅著犁頭前進(jìn)的地皮,黃褐色的泥土在腳下翻卷,新鮮的濕土氣息從犁鏵底下泛漫潮溢起來。滋潤著空乏焦灼的胸膛,他聽見自己胳膊腿上的骨節(jié)咯吧咯吧扭響的聲音。他悠然吆喝著簡潔的調(diào)遣犍牛的詞令倒像是一種舒心的悅意的抒情。他一直到棉田的盡頭掉過犁頭,背著霞光朝東頭翻耕過來的時候,吼起了秦腔:“漢蘇武在北海……”三個來回犁下來,白嘉軒已經(jīng)大汗淋漓氣喘吁吁,身體畢竟是虛了,可那臥睡炕上三個月的枯燥郁悶的生活也終于結(jié)束了。這天后晌收工回去,白嘉軒一揚(yáng)手把那根拐杖扔進(jìn)儲備柴禾的草棚子里去,站在院庭里接過仙草端來的洗臉銅盆說:“我后晌試火了一下,我還行!”
          - ]& y1 D/ J' ~, Z1 s3 _4 A  晚飯后在萬房東屋老娘的住室里,白嘉軒臨時決定召集一次家庭成員的聚會,孝文和三兒子孝義是他叫來的,老二的媳婦由仙草告知,作為這個家庭非正式的卻是不可或缺的成員鹿三,是他親自到馬號里去請來的,而且被禮讓到桌子那邊的一張簡易太師椅上,兩個媳婦規(guī)規(guī)矩矩坐在婆的已經(jīng)開始煨火的炕邊上。白嘉軒說:“我的腰好了。”他側(cè)轉(zhuǎn)頭瞅著兩個媳婦說:“我在炕上窩蜷了整整一百零七天,你倆——大姐二姐都受了苦盡了孝心都好?!眱蓚€兒媳得到了家庭長者的夸獎卻感到惶恐,爭相表白這完全是做晚輩的應(yīng)盡的孝道等等。白嘉軒擺擺頭就打斷她倆的話:“你們還不知道我一輩子最怯著啥?我不怯歪人惡人也不怯土匪賊娃子,我不怯吃苦不怯出力也不怯遲睡早起,我最怯最怕的事……就是死僵僵躺在炕上,讓人侍候熬湯煎藥端吃端喝倒屎倒尿?!币患胰四?,只有老母親白趙氏在炕頭動了感情:“你是罪人!”白嘉軒接口說:“我是個罪人我也沒法兒,我愛受罪我由不得出力下苦是生就的,我干著活兒渾身都痛快;我要是兩天手不捉把兒不干活兒,胳膊軟了腿也軟了心好瞀知煩焦了……”白嘉軒說到這里停頓一下,然后鄭重地說出想告訴每一個家庭成員的話:“我說前頭這些話的意思,就是說,從明天開始,你們再也不用圍著我轉(zhuǎn)了。你們各人該做啥就去做啥,屋里人該紡線的紡線,該織布的織布,該縫棉衣的縫棉衣,外邊人該做的地里活就盡著去做。孝文你跟你三叔犁完花(棉)田接著翻稻地。牛犢你喂槽上留下的牲口,叼空兒推土?xí)裢?,把冬天的墊圈土攢夠,小心捂一場雪。地一下凍就趕緊套車送糞,把這些活兒開銷利索,軋花機(jī)就要響動了。一句話,原先的日子咋過從明昌開始還咋過。我嘛——好咧!”  
          4 i/ s8 g0 B$ Z) E  白嘉軒被土匪咂斷腰桿以后籠罩在庭院里的悲凄慌亂的氣氛已經(jīng)廓清,劫難發(fā)生以前的嚴(yán)謹(jǐn)勤奮的生活和生產(chǎn)秩序完全恢復(fù)。不單單恢復(fù),家里所有成年人驚異地發(fā)現(xiàn),自信“我還行”的家長發(fā)生了重大變化,他比駝背以前起得更早了,天爭薄明時庭院里就響起威嚴(yán)的咳嗽聲,常常使晚他一步開門端著尿盆倒尿的兒媳尷尬失措;他的腳步不顯艱難反倒更顯得敏捷,駝著背甩擺著手邁著腿腳,前院后院馬號牛棚豬圈以及后院的茅廁,他都有事無事的轉(zhuǎn)悠查看,除過推車挑擔(dān)必需用雙肩或單肩的活路以外,凡是用雙手和腿腳操作的農(nóng)活他都不忌諱,耕棉田翻稻地鍘谷草旋子篩掌簸箕送糞吆牛車踩踏軋花機(jī)等秋冬季農(nóng)活,他和兒子孝文和攻工鹿三一起搭手干著;他的話語更少更簡練也更準(zhǔn)確,無用的廢話虛意的應(yīng)酬徹底干凈地從他的口里省略了。孝文和鹿三總是擔(dān)心他累出毛病,迭聲勸他干一干也該歇一歇,最好也是一天干一晌歇息兩晌,頂多每天早晚干兩晌午間歇息;象這樣一天三晌跟著他倆撐著干下去,遲早會出亂子的。白嘉軒充耳不聞只顧干著手里或腳下的活兒,被他們咄咄得煩了也就急躁了:“你倆都悄著,再甭說那號話了。我不愛聽。人只有閑壞了的沒有忙壞了的。”  1 U$ Q% [) g, ]( |' W, r9 c
            整個四合院猶如那架置了一個夏天的秋天的軋花機(jī),到了冬天就就折折折地運(yùn)轉(zhuǎn)起來了。這時候,一個致命的打擊接踵而來,白嘉軒發(fā)覺了孝文的隱秘。這個打擊幾乎是摧毀性的。  
          9 E  n' |# X4 X+ Q2 \, u$ Z* j  那是入冬后第一場大雪降落的夜晚,白嘉軒踩了半晌軋花機(jī),孝文硬把他拖下來。他揩了揩額頭的汗珠兒,穿上棉衣棉褲,走出了飼養(yǎng)牛馬的圈場,沒有走進(jìn)斜對門的四合院,折轉(zhuǎn)方向沿著西巷走過來。大雪隨下隨化,巷道里一片泥濘。白嘉軒背抄著雙手走進(jìn)連著村巷的白鹿鎮(zhèn)的街道,推開了冷先生中醫(yī)堂虛掩著門板。冷先生給他斟上一盅金黃色的茶水,再把一包用乳黃色油紙裹著的卷煙葉解開,攤放在小桌上,指著一個茶杯說:“你趕巧了,這茶葉是剛剛接下的雪花水沖泡的,嘗嘗?!卑准诬庍纫豢诓?,清香撲鼻,熱流咕嚕嚕響著滾下喉嚨,頓覺回腸蕩氣渾身通暢,嘴里卻故意冷淡地說:“雪水還不就是水嘛!我喝著沒啥兩樣兒?!闭f著捏出一段兒,剪得十分規(guī)矩的煙片優(yōu)雅自如地撒開,鋪展到膝頭的棉褲上,再取來一段一節(jié)短的碎的煙片均勻地夾進(jìn)去,然后包卷起來,在兩只粗大的手掌之間反覆捻搓,用舌尖給開口的煙片抿一點口水粘住,就制造出一支漂亮的雪茄。他從桌邊拈起那根從早起到晚默默燃燒著的散發(fā)著香氣的火苗兒,對著雪茄頭兒燃了,悠悠噴出一口濃重的藍(lán)色煙霧來。  
          ! l5 _4 ]/ a9 S. n+ c# j+ o  二兒子孝武的媳婦正月里過門以后,他和冷先生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由爺們爹們的世代認(rèn)交發(fā)展為兒女親家。感激不盡親家翻心至誠的療治,終于使他百日之后重新走到白鹿村的街巷里,而沒有變成一個死僵僵癱瘓炕頭的廢物。他原先從不串門現(xiàn)在更不串了,只是在隔過一些日子或陰雨綿綿的憋悶時日,到親家冷先生的中醫(yī)堂來坐坐聊聊。冷先生的中醫(yī)堂,成為羅鍋嘉軒了知白鹿原動態(tài)的一個通風(fēng)口。求醫(yī)抓藥的人每天都把各個村子發(fā)生的異常事件及時傳遞到中醫(yī)堂里來,冷先生對紛繁的大小事變經(jīng)過篩選,揀出那些值得-說的事說給白嘉軒,倆人接著就對此事議論評說一番。有時候倆人對坐著喝茶吸煙,夏天一人一把竹皮扇子,冬天守一盆木炭火,冷先生話語不多,白嘉軒也不好彈舌,倆人就那么坐著甚至不說一閑話。倆人心里都明白,其實只有真正信賴無虞的關(guān)系才能達(dá)到這種去偽情而存的真實的境地。白嘉軒懷著平和愉悅的心態(tài)呷著雪水沖下的茶水,發(fā)現(xiàn)冷先生給他格外殷切地添茶,稍微一點過分的客套反而引起不適和別扭;他留心瞄瞅著冷先生,終于發(fā)覺那雙平素總透著冷氣的眼睛躲躲閃閃,浮泛著一縷虛光。他直言說:“冷大哥你甭瞎張羅了“你坐下抽你的煙吧。茶我會倒,煙我會卷喀!你象是心里有事?我在這兒不便我就走。”冷先生看到自己弄巧成拙,急忙拉住白嘉軒的手,就再也轉(zhuǎn)不過彎兒了:“兄弟你坐下,我有話跟你說……”  2 R  I( ^" y3 c1 v9 O% R
            “咱弟兄們說話,還這么拐彎抹角呀?”  5 `  m; v+ S! k2 T; x
            “我聽到一句閑話,——”  , _1 q/ g4 a) ?1 g1 k0 y2 ^
            “……”  
          ; x7 e* W5 Y0 A2 N% L  “雖則是一句閑話,可不是一般的閑話?!?nbsp; 
          $ c; d  w) ]& X% }& C7 ?  “呃呀幾天不見,你的直筒腸子扭成麻花了!算了你甭說了。我回去睡覺呀!”  
          3 N2 @4 c: P' p  “我怕你招不住這個閑話。兄弟你聽到這閑話先不要生氣。這閑話給你說行不行,說了又怕你招架不住……”  6 D; g$ V3 B  r- [
            “我的黃貨白貨給上匪打搶了,又砸斷了我的腰,我不象人樣兒象條狗,我連一句氣活也沒罵還是踏我的軋花機(jī);我不信世上還有啥‘閑話’能把我氣死,能把我扳倒?頂大不過是想算我的伙食帳(處死)罷咧!”  
          , s6 I* Q. U' _9 r) T  “嘉軒兄弟……我聽人說孝文的閑話……”  / `4 B0 p9 e% m+ h8 k* K
            “孝文?孝文能有啥閑話?”。  
          . i' e6 Y+ o- D3 L4 W  “說是跟村口爛窯那個貨……”  - p8 @( l2 C8 v, w/ b2 B
            “呃……”  3 ], |8 A" A# t7 Z/ H
            冷先生看見白嘉軒泛紅的臉色頓然變得如同一張黃表紙,佝僂的軀體猛烈地抖顫了一下,反夾在指間的卷煙擠成了彎兒,在那一霎間眼睛睜大到失神的程度。這一切都沒有超過冷先生的預(yù)料,白嘉軒沒有熱血沖頂當(dāng)下閉氣已屬萬幸,他終于說出了這個難以啟齒的閑話,白嘉軒很快恢復(fù)過來,冷著臉問:“大哥依你看,這是果有實事,還是有人給我臉上抹屎?”冷先生說:“我看都不是。閑話嘛你就只當(dāng)閑話聽?!卑准诬幱謫枺骸澳懵犝l說的?這話是怎么嘈出來的?冷先生輕描淡寫他說:“俗話說‘露水沒籽兒閑話沒影兒’。白嘉軒搖搖頭說:“凡是閑話都有影兒!”  
          4 c; Q- Q/ T7 F) a# L) X1 K  七月末尾一個褥熱蒸悶的晚上,鹿子霖頭上裹著一匝守孝的白布走進(jìn)冷先生的中醫(yī)堂,腋下夾著一瓶太白酒。進(jìn)屋后鹿子霖把酒瓶往桌上一蹲,順手從頭上扯下孝布掛到土墻的木撅上,大聲憨氣地慨嘆起來:“先生哥,你看邪不邪?老先生一入土,我那個院子一下就空了!空得我一進(jìn)街門就棲惶得坐不住。仿黑咱弟兄們喝一盅。”冷先生很能體味鹿子霖的心情當(dāng)即讓相公盡快弄出三四樣下酒菜來,一盤涼黃瓜,一盤炒雞蛋,一盤炒萵筍,一盤油炸花生米,冷先生喝酒就跟喝涼水的感覺和效果一樣,喝任何名酒嘗不出香味,喝再多也從來不見臉紅臉黃更不會見醉,他看著旁人喝得那么有滋味醉得丑態(tài)百出往往覺得莫名其妙。鹿子霖嗜酒成性,高興時喝郁悶時喝冷甚了喝熱過了喝,干好事要喝干壞事要喝,進(jìn)小娥的窯洞之前必須喝酒以壯行;他喝酒不悅意獨個品飲,必須得有一伙酒起碼得有一個人陪著,一邊偏著笑著喊著,頂痛快的是猜拳行令吵得人仰馬翻,漸漸進(jìn)入苦不覺樂的飄飄搖搖的輕松境界。“先生哥啊,我有一句為難的話……”鹿子霖眼睛里開始泛出酒的氣韻,“思來想去還是跟你說了好!”冷先生沒有說話,從桌上捉住酒杯邀酒,鼓勵鹿子霖盡快說出他想說的話。鹿子霖仰脖灌下一盅酒,口腔里大聲噓嘆著說:“我聽到一句閑話,說是孝文跟窯里那個貨這這了那了……”冷先生不由一驚,原想鹿子霖可能要談及他們之間的事,鹿兆鵬拒不歸家的抗婚行動早已掩蓋不住,處境最為尷尬的其實是這樁婚事雙方的父親,他和他。鹿子霖多次向他表示過深深的歉意,一次又一次給他表示將要采取的制服兒子的舉措……是不是又要采取新的手段了?萬萬料想不到,卻是孝文和黑娃女人間發(fā)生了什么糾葛。冷先生斷然地說:“兄弟你這話說給鬼鬼都不信。”鹿子霖大幅度地連連點著頭:“對對對!我剛聽到這話不僅不信,順手就煽了給我報告這件事人的一個嘴巴!我說‘孝文要跟她有這號事,那廟里的泥神神也會跟她有這件事了。那人挨了嘴巴跑了,可接著又有倆人來報告,說得有鼻子有眼,全說是他們親眼撞見孝文進(jìn)出那貨的窯,一個說他晚上尋豬撞見孝文進(jìn)窯,一個說他半夜從親戚家回來瞅見孝文溜出窯來,倆人不是一天晚上見的。你說信下信不下?我還能再煽這倆人的嘴巴子嗎?”冷先生說:“這事若是屬實,那比土匪砸斷腰還要厲害,這是要嘉軒的命哩!”鹿子霖說:“我打發(fā)那倆人報告的人出門時,一人還是給了一嘴巴先封住口:不準(zhǔn)胡說!我想我給嘉軒不好說這話,嘉軒哥心里頭不見得我清白:可這事不告知嘉軒哥又不行,日后事情爛包了嘉軒哥又怨我對他瞞瞞蓋蓋;我思來想去只有你來說這話,咱們誰都不想看著白家出丑……他跟你是親我跟你更早就是了,盼著大家都光光堂堂……”  + W! m( x( |( v: J) D2 Y
            冷先生第二天照舊去給嘉軒敷藥,看著忍著痛仍然做出平靜神態(tài)的親家,又想起前一晚自己的判斷:嘉軒能挨得起土匪攔腰一擊,絕對招架不住那個傳言的打擊。冷先生心里十分難過十分痛苦,臉上依然著永不改易的冷色調(diào),象往昔一樣連安慰的話也不說一句只顧精心治療。過了難耐的三伏又過了淫雨綿綿的秋天,當(dāng)白嘉軒腰傷治愈重新出現(xiàn)在白鹿村街巷里的時候,埋在他心底的那句可怕的傳言等到了出世的時日.他為如何把這句話傳給嘉軒而傷透了腦子。似乎從來也沒有過為說一句話而如此費心的情況……  
          ) |( x; w  ]( A# }  冷先生瞅著佝僂在椅子的上白嘉軒說:“兄弟,我看人到世上來沒有享福的盡是受苦的,窮漢有窮漢的苦楚,富漢有富漢的苦楚,皇帝貴人也是有難言的苦楚。這是人出世時帶來的。你看,個個人都是哇哇大哭著來這世上,沒聽說哪個人落地頭一聲不是哭是笑。咋哩?人都不愿意到世上來,世上大苦情了,不及在天上清靜悠閑,天爺就一腳把人蹬下來……既是人到世上來注定要受苦,明白人不論遇見啥樣的災(zāi)苦都能想得開……”冷先生一次說下這么多連他自己也頗驚詫。白嘉軒說:“得先把事情弄清白。不管是真是假,都不能當(dāng)閑話聽。這是啥閑話?殺人的閑話!”  
          2 U* e! a8 t2 v) ^3 c  G  白嘉軒佝僂著腰走過白鹿鎮(zhèn)的街道,又轉(zhuǎn)折上進(jìn)入白鹿村的丁字路,腳下已經(jīng)積下一層厚厚的雪,嚓嚓嚓響著,背抄著腰上的手和脖子感到雪花融化的冰冷,天上的雪還在下著。進(jìn)入四合院的街門時,他對如何對待冷先生透露給他的閑話已經(jīng)綱目明晰,處置這事并不復(fù)雜,不需要向任何人打聽訊問,要是沒有結(jié)果可能更糟。他相信只要若無其事而暗里留心觀察一下孝文的舉動就會一目了然。他做出什么事也不曾發(fā)生的隨意的樣子問:“孝文睡了?”仙草也不在意他說:“給老六家說和去了?!?nbsp; 
          ' `% {+ }& E! L  \1 v: V, [  白嘉軒胸膛里怦然心動,覺得有一股滾燙的東西沖上腦頂,得悉這件事非同小可的閑話所激起的震驚和憤怒,現(xiàn)在才變得不可壓仰,歸來時想好了的處置這件事的綱目和步驟全部作廢了。他把解開的第一只褲腳帶兒重新扎好,從門背后抓起仙草由柴火棚子里揀回的拐杖,強(qiáng)烈地預(yù)知到拐杖的重要用場。出門時,他沒有忘記掩蓋此時出門的真實目的:“老六的那幾個后人難說話。老六讓我去鎮(zhèn)鎮(zhèn)邪,我差點忘了……”他蹺出門坎就跨出通向又一次災(zāi)難的一步。  
          7 I( T4 t- f% q1 J3 C  白嘉軒來到白老六家的門口就僵住了。老六家狹窄的莊基上撐立著一排四間破舊的廈屋,沒有圍墻沒有柵欄是個敞風(fēng)院子,一切全都一目了然,四間廈屋安著的四合門板全都關(guān)死了,不見燈火不見響動,白老六滾雪一樣的鼾聲從南邊那間廈屋沖出來,在敞風(fēng)院子里起伏。白嘉軒在那一刻渾身有一種癱軟的感覺。他走出老六家的敞風(fēng)院子,似乎有一千雙手推著他疾步走上村子?xùn)|頭的慢坡,瞅見了那孔平時連正眼瞧一眼的興致也沒有的窯洞:想到把他逼到這個齷齪角落來干捉奸這種齷齪事的兒子,胸膛里的憤怒和悲哀攪和得他痛苦不堪;他從慢道跨上窯院的平場,兩條腿失控地抖顫起來;他走到糊著一層黑麻紙的窯窗跟前,就聽見了里頭悄聲低語著的狎呢聲息;白嘉軒在那一瞬間走到了生命的未日走到終點猛然狗似的朝前一縱,一腳踏到窗洞的門板上,咣當(dāng)一聲,自己同時也栽倒了。咣當(dāng)?shù)捻懧暉o異于一聲雪夜的雪鳴,把溫暖的窯洞里火炕上的柔情蜜意震蕩殆盡。孝文完全癱瘓,躺在炕上動彈不了,全身的筋骨裂碎斷折,只剩一身撐不起桿子的皮肉。那一聲炸雪響過便復(fù)歸靜寂。小娥從炕上溜下來,撅著光光的尻子貼著門縫往外瞧,朦朧的雪光里不見異常,眼睛朝下一勾才瞅見門口雪地上倒臥著一團(tuán)黑圪塔。她松了一口氣折回頭扶住炕邊,俯下身貼著孝文的耳朵說:“瓜蛋兒放心!一個要飯的凍硬栽倒到門口咧!”孝文忽地一聲躍起撥開被子,慌忙穿衣蹬褲,溜下炕來鉤上棉窩窩,一把拉開門閂,從那個倒臥門口的人身上跳過去;下了窯院的平聲蹺上慢道又進(jìn)入村巷,他的心似才重新跳蕩起來。  
          # F- t5 M, X+ g- ^5 ]' ^  小娥穿好衣裳走出窯門,看看倒在門口的那個倒霉鬼死了還是活著:她蹲下身摸摸那人的鼻口,剛剛觸到冷硬如鐵的鼻梁,突然嚇得倒吸一口氣跌坐在地上;從倒地者整齊的穿著和佝僂的身腰上,她辯認(rèn)出族長來,哪里是那個可憐棲惶的要飯老漢!小娥爬起來退回窯里才感到了恐懼,急得在窯里打轉(zhuǎn)轉(zhuǎn)。她聽到窯院里的一聲咳嗽,立即跳出窯門奔過窯院擋住了從慢道上走下來的鹿子霖。小娥說:“糟了糟了!族長氣死……”鹿子霖朝著小娥手指的窯門口一瞅,折身蹺上窯院,站在倒地的白嘉軒身旁久久不語,象欣賞被自己射中落地的一只獵物。小娥急得在他腰里戳了一下:“咋辦哩咋辦哩?死了人咋辦呀?你還斯斯文文盯啥哩!”鹿子霖彎下腰,伸手摸一下白嘉軒的鼻口,直起腰來對小娥說:“放心放心放你一百二十條心。死不了,這人命長?!毙《鸺毕f:“死不了也不得了!他倒在這兒咋辦哩?”鹿子霖說:“按說我把他背上送回去就完了,這樣一背反倒叫他叫我都轉(zhuǎn)不過彎子……好了,你去叫冷先生讓他想辦法,我應(yīng)該裝成不知道這碼事??烊ィ⌒臅r間長了真的死了就麻煩了?!毙《疝D(zhuǎn)身跑出場院在去打冷先生,剛跑到慢坡下,鹿子霖又喊住她:“算了算了,還是我順路捎著背回去?!毙《鹩直蓟馗G院。鹿子霖咬咬牙在心里說“就是要叫你轉(zhuǎn)不開身躲不開臉,一丁點掩瞞的余地都不留??茨阆聛碓趺崔k?我非把你逼上‘轅門’不結(jié)?!彼称鸢准诬帲鎰e小娥說:“還記著我給你說的那句話嗎?你干得在行。”小娥知道那句話指的什么:你能把孝文拉進(jìn)懷里,就是尿到他爺臉上了。她現(xiàn)在達(dá)到報復(fù)的目的卻沒有產(chǎn)生報復(fù)后的歡悅,被預(yù)料不及的嚴(yán)重后果嚇住了。她瞅著鹿子霖背著白嘉軒移腳轉(zhuǎn)身,走出窯院,蹺進(jìn)窯去關(guān)死了窯門,突然撲倒在炕上。  ' o# w( z, e8 b' ]0 E+ P5 T
            鹿子霖背著白嘉軒走過白雪覆地的村巷,用腳踢響了白家的街門,對驚慌失措的仙草說:“先甭問……我也不曉得咋回事。先救人!”仙草的一針扎進(jìn)人中,白嘉軒喉嚨里咕咕響了一陣終于睜開眼睛,長嘆一聲又把眼睛問上了。鹿子霖裝作啥也不曉的憨相:“咋弄著哩嘉軒哥?咋著倒在黑娃的窯門口?”隨之就告辭了。  9 {+ g" ]1 ^' ]5 z5 I
            白嘉軒被妻子仙草一針扎活過來長嘆一聲又閉上了眼睛。他固執(zhí)地?fù)]一揮手,制止了家中老少一片亂紛紛的噓寒問暖心誠意至關(guān)切,“你們都回去睡覺,讓我歇下?!闭f話時仍然閉著眼睛,屋里只剩下仙草一個清靜下來,白嘉軒依然閉眼不睜靜靜的躺著。一切既已無法補(bǔ)救,必須采取最果斷最斬勁的手段,洗刷孝文給他和祖宗以及整個家族所涂抹的恥辱。他相信家人圍在炕前只能防礙他的決斷只能亂中添亂,因此毫不留情地?fù)]手把他們趕開了。他就這么躺著想著一絲不動,聽著公雞叫過一遍又叫過一遍,才咳嗽一聲坐了起來,對仙草說:“你把三哥叫來?!?nbsp; 4 U; ^8 O$ d" S% ^! D9 @$ `
            鹿三在馬號里十分納悶,嘉軒怎么會倒在那個窯院里?他咂著旱煙袋坐在炕邊,一只腳踏在地上另一只腳蹺踏在炕邊上,胳膊時支在膝頭上吸著煙迷惑莫解。孝文低頭耷腦走進(jìn)去,怯怯地靠在那面的槽幫上,他以為孝文和他一樣替嘉軒擔(dān)憂卻不知道孝文心里有鬼。他很誠懇地勸孝文說:“甭傷心。你爸緩歇緩歇就好了。許是雪地里走迷了?!毙⑽目吭诓蹘蜕系痛怪^,他從小娥的窯洞溜回家中時萬分慶幸自己不該倒霉,摸著黑鉆進(jìn)被窩,才覺得堵在喉嚨眼上的心回到原處;當(dāng)他聽到敲門聲又看見鹿子霖背著父親走進(jìn)院里時,雙膝一軟就跌坐在地上;這一切全都被父親的病勢暫掩蓋著。他除了死再無路可走,已經(jīng)沒有力量活到天明,甚至連活到再見父親一面的時間也挨不下來。他覺得有必要向鹿三留下最后一句悔恨的話,于是就走進(jìn)馬號來了。他抬起低垂到胸膛上的下巴說:“三叔,我要走呀!你日后給他說一句話,就說我說了‘  
          & ]7 j- C& Q) f3 {: W我不是人’……”鹿三猛乍轉(zhuǎn)過頭撥出嘴里的煙袋:“你說啥?”孝文說:“我做下丟臉事沒臉活人了!”鹿三于是就得到了嘉軒倒在窯洞門口的疑問的注釋。他從炕邊上挪下腿來,一步一步走到孝文跟前,鐵青著臉瞅著孝文耷拉著的腦袋,猛然掄開胳膊抽了兩只掌,哆嗦著嘴唇“羞了先人……啥叫羞了先人?這就叫羞了先人了!黑娃羞了先人你也羞了先人……”這兒仙草走了進(jìn)來。鹿三盛怒未消跟仙草走進(jìn)上房西屋,看見嘉軒就忍不住慨嘆:“嘉軒哇你好苦??!”白嘉軒忍住了泛在眼眶里的淚珠,說:“你知道發(fā)生啥事了?知道了我就不用再說了。你現(xiàn)在收拾一下就起身,進(jìn)山叫孝武回來,叫他立馬回來,就說我得下急癥要咽氣……”  # I3 t5 \; h" K% E3 b
            懲罰孝文的舉動又一次震撼了白鹿原。懲罰的方式和格局如同前次,施刑之前重溫鄉(xiāng)約族規(guī)的程序由孝文的弟弟孝武來執(zhí)行。  . }: H  q3 ?. N4 a/ t
            白孝武的出現(xiàn)恰當(dāng)其時。他穿一件青色棉袍,挺直的腰板和他爸腰折以前一樣筆挺,體魄雄壯魁偉,肩膀?qū)捄裢尾控S滿,比瘦削細(xì)俏的孝文氣派得多沉穩(wěn)多了。白嘉軒仍然在臺階上安一把椅子坐著,孝武歸來及時替代了不爭氣的孝文的位置,也及時填充了他心中的虛空。孝武領(lǐng)涌完鄉(xiāng)約和族規(guī)的有關(guān)條款,走到父親跟前請示開始執(zhí)行族規(guī)。白嘉軒從椅子上下來,蹺下臺階,從族人讓出的夾道里走過去,雙手背抄在佝僂著的腰背上。白嘉軒誰也不瞅,端直走到槐樹下,從地上抓起扎捆成束的一把酸棗棵子刺刷,這當(dāng)兒有三四個人在他面前撲通撲通跪倒了,白嘉軒知道他們跪下想弄啥,毫不理睬,轉(zhuǎn)過身就把刺刷揚(yáng)起來抽過去。孝文一聲慘叫接一聲慘叫,鮮血頓時漫染了臉頰。白嘉軒下手特狠,比上次抽打小娥和狗蛋還要狠過幾成。這個兒子丟了他的臉虧了他的心辜負(fù)了他對他的期望,他為他喪氣敗興的程度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被土匪打斷腰桿的劫難,他用刺刷抽擊這個孽種是泄恨是真打而不是在族人面前擺擺架式。白嘉軒咬著牙再次揚(yáng)起刺刷,忘記了每人只能打一下的戒律,他的胳膊被人捉住了,一看竟是鹿子霖。    f) @$ ~- Q0 H* F$ p
            鹿子霖是那三四個下跪求情者中的一個。這個向族長跪諫的行動其實就是鹿子霖策劃的。他聽到孝武給他傳述的白嘉軒要懲罰孝文的決定以后,鄭重其事地找到白家,大聲吵著要白嘉軒取消這次施刑的舉動:“我敢說這根本不怪孝文!你也招不住這個折騰喀!”白嘉軒冷著臉心決如鐵:“鑼都敲了你還說這話做啥!你后晌能到祠堂來,就算給老哥賞光了?!甭棺恿睾笊稳レ籼美镌诖逑锢锿葱暮輾獾乇г箮讉€老漢:“你幾個老者難道都是石頭心恨?嘉軒要整孝文你們能忍心叫他整?為啥不勸他不阻擋他?這孝文比不得旁人咋能隨便用刷子打?”那幾個老漢被他熱誠的斥責(zé)弄得感動又愧悔,便策劃了這出跪諫的插曲。  
          5 |* ]4 ], V3 n$ |- i  鹿子霖從白嘉軒手里奪下刺刷又撲通跪下了,說:“嘉軒哥!你不饒孝文我不起來!”白嘉軒冷著臉說:“我不受你的跪拜。誰的跪拜我今日都不受。誰愛跪誰就跪。孝武,往下行——”說罷,用手撩著袍杈兒走過人窩兒,重新在祠堂臺階的椅子上坐下來。白孝武從執(zhí)刑具者手里接過刺刷,照哥哥孝文赤裸的胸脯抽擊了一下,血流順著胸脯一條條拉下來……  1 M  g: V1 h7 Y1 z# g
            如同祠堂院子里的爭執(zhí)在白家庭院里也剛剛發(fā)生過。老娘白趙氏白吳氏以及兩個媳婦結(jié)成同盟,堅決反對白嘉軒懲罰孝文的毒刑,白趙氏勸不下兒子就罵起來:“你害死孝文你哪象個老子?你要把孝文捆到樹上我就脫光站到孝文前頭,你先用刺刷刷死我再刷死孝文!”仙草則用哭諫,兩個兒媳一齊求情。白嘉軒對誰也不松口,連一句話也不說,一任她們罵呀哭呀乞求呀絕不動心。直到第三天孝武和鹿三從山里回來,白嘉軒把全體家庭成員叫到上房正廳,在祭桌前發(fā)焚香,然后征求大家的意見:“有話對著先人的面說?!卑宗w氏白吳氏和孝文孝武的媳婦陳述了早已表明的態(tài)度,輪到至關(guān)重要的一個人白孝武了。白孝武站在祭桌前一字一板他說:“按族規(guī)辦?!蹦棠贪宗w氏正愣著神兒,母親白吳氏的耳光已經(jīng)抽到他臉上了。孝武瞅了一眼母親不惱也不愧。仍然面色不改。白嘉軒用惱怒的眼色制止了妻子白吳氏的輕舉妄動,轉(zhuǎn)過臉問孝武:“為啥?你說為啥?”白孝武沉穩(wěn)他說:“這是白家的立身綱紀(jì)。爸你說的我不敢忘……”白嘉軒迫急地一拳砸在桌子上,說:”著!忘了立家立身的綱紀(jì),毀的不是一個孝文,白家都要毀了——”  % H* k7 m* Z4 V* S5 H) ?
            白嘉軒從父親手里繼承下來的,有原上原下的田地,有槽頭的牛馬,有莊基地上的房屋,有隱藏在上墻里和腳地下的用瓦罐裝著的黃貨和白貨,還有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財富,就是孝武復(fù)述給他的那個立家立身的綱紀(jì)。即使白嘉軒自己,對于家族最早的記憶也只能憑借傳說,這個村莊和白氏家族的歷史太漫長太古老了,漫長古老得令它的后代無法弄清無法記憶。由白嘉軒上溯五輩,大約是白家家道中興的一個紀(jì)元的開始,那位先人在貧困凍餒中讀書自飭考得文舉,重整家業(yè)重修族規(guī),是一個對白家近人家史族史具有決定性影響的人物,族人至今還常提起他的名字白修身。族史和家史雖然漫長,對本族和家庭具有重大影響的先人的名字還是留傳下來,湮沒的只是那些業(yè)績平平的名字。好幾代人以來,白家自己的家道則像棉衣里的棉花套子,裝進(jìn)棉衣里縮了瓷了,拆開來彈一回又脹了發(fā)了;家業(yè)發(fā)時沒有發(fā)得田連阡陌屋瓦連片,家業(yè)衰時也沒弄到無立錐之地;有限的記憶不可懷疑的是,地里沒斷過莊稼,槽頭沒斷過畜牲,囤里沒斷過糧食,莊基地沒擴(kuò)大也沒縮小。白嘉軒在孝文事發(fā)的短暫幾天里除了思索這個意料不及的事件,更多地卻是追思家族的歷史和前賢,形成家庭這種沒有大起也沒有大落基本穩(wěn)定狀態(tài)的原因,除了天災(zāi)匪禍瘟疫以及父母官的貪廉諸種因素之外,根本的原由在于文舉人老爺爺創(chuàng)立的族規(guī)綱紀(jì)。他的立綱立身的綱紀(jì)似乎限制著家業(yè)的洪暴,也抑止預(yù)防了事業(yè)的破敗。無論家業(yè)上升或下滑,白家的族長地位沒有動搖過,白家作為族長身體力行族規(guī)所建樹的威望是貫穿始今的。一位族長在大旱之年領(lǐng)著族人打井累得吐血死,井臺上至今還可以看到被風(fēng)化了的白克勤模糊的字跡。一位族長領(lǐng)著族人在打殺賊人中被刀劈成兩截,成為白鹿原一舉廓清異族壯舉的英雄。并非所有的族長都有偉跡,悄無聲息地平庸之輩也為數(shù)不少,甚至每隔一代兩代就會出一個敗家子族長,這是殃禍家族的大害必須盡早誅除不能手軟……  6 M. h9 k: X, i. q; A; R
            白嘉軒聽到孝武的話,心里卷起一汪熱流,激動得熱淚盈眶,此時此地正需要聽到這個話。白趙氏不甘心地反詰:“先人們都是通人性的好先人,誰也沒有你這樣心硬!”白嘉軒沉靜地說:“先人們里頭沒出過這號瞎事。”孝文無可挽回地被推進(jìn)祠堂捆到槐樹上了。  
          ; m1 t9 L7 U1 A3 v5 T6 R( y  白嘉軒采取的第二個斷然措施是分家。白嘉軒決定只請大姐夫朱先生一個人監(jiān)督分家,作為這種場合必不可缺的孩子的舅舅沒有被邀請,山里距這兒太遠(yuǎn)了。如果連自己的家事都處置不妥,還怎么給族人們門人村人說和了事?一切都經(jīng)過周密的算計和精細(xì)的調(diào)配,分給孝文好地次地的搭配比例與全部土地優(yōu)次的比例相一致,按說長子應(yīng)占廳房東屋,但那需得雙親謝世以后,白嘉軒健在白趙氏也健在,白嘉軒尚不能住進(jìn)廳房東屋而只能居住西屋。再考慮到生產(chǎn)生活的方便,白嘉軒決定把門房的東屋和西屋分給孝文,當(dāng)中明間作為甬道屬家庭公有。儲存的黃貨白貨白嘉軒閉口不提,那是家庭積蓄,除非異常重大的情變不能挪動,這些蓄存的交待當(dāng)在他蹬腿咽氣之前,現(xiàn)在誰也不得過問。白孝文的臉面被藥布包扎著不露真相,只是點頭,伸出結(jié)著血癡的右手在契約上按下了指印。朱先生笑著重復(fù)了一句:“房是招牌地是累,攢下銀錢是催命鬼。房要小,地要少,養(yǎng)個黃牛慢慢搞?!边@幾句廣為流傳的朱先生名言,白嘉軒和兒子們其實才頭一次從創(chuàng)造者本人口中聽到。朱先生對孝文的過失沒有嚴(yán)詞斥訓(xùn),懸筆寫下兩個字的條幅:慎獨。  3 u- ?2 K! n' v' [! S
            鹿子霖在懲罰孝文那天晚上到神禾村喝了酒。他跪在地上為孝文求情的行動雖然失敗,卻獲得了許多人的欽敬,也把這件花案的制造者隱蔽得更嚴(yán)密了。為了顯示真誠,他就那么一直跪下去直到行刑結(jié)束。白嘉軒從祠堂臺上慌慌匆匆扭動著狗一樣的腰身走過來,雙手扶起他,又扶起一同跪著的三個老者說:“你們的寬恩厚德我領(lǐng)了!”鹿子霖演完這場戲就去神禾村找?guī)讉€相好喝酒去了,這一晚喝得酣暢淋漓,于午夜時分走回白鹿村,從村子?xùn)|頭的慢道上下來,撲騰撲騰走到窖洞口拍響了門板,小娥問誰敲門。鹿子霖大聲說:“問啥哩還問啥哩?你哥你叔你大大我嘛!“他喝得太多有點失控,陰謀的完全實施所產(chǎn)生的歡欣得意也有點難以控制,該是他和同謀者小娥一起品味這出精彩戲曲兒的時候了。門閂滑動一聲,鹿子霖迫不及待撒著酒狂推門而入,把正趴到炕邊上的小娥攬住。小娥一抖一甩鉆進(jìn)被窩。鹿子霖笑笑才意識到小娥棉襖是披在肩上的。鹿子霖倚在炕邊上解衣脫襪,一邊說:大的親蛋蛋呀!你給你出了氣也給大飾了臉,咱倆的氣兒出了,仇報了,該受活受活啦!今黑大大全部依你,你說咋著大就咋著,你要咋樣兒就咋樣兒,你要騎馬大就馱上你游,你要大當(dāng)王八大就給你趴下旋磨……”說著剝脫了衣裳鉆進(jìn)被窩。小娥卻問:“吃著屙下的喝我尿下的你愿意不愿意?”鹿子霖笑嘻嘻地念起狗蛋創(chuàng)作的贊美詩:“寧吃小娥屙下的不吃地里打下的,寧喝小娥尿下的不喝壺里倒下的……大愿意?!甭棺恿氐氖直粨踝×?。小娥說:“你剛才說今黑依我,我還沒說咋樣哩,你就胡騷情起來?你先安安生生睡著,我有話問你,孝文挨得重不重?”  0 N' [( j5 g+ e# B' X
            “重。”  
          9 z# K" D; y4 C* R& U9 Y  “頭一刷子誰打的?”  , P& X. S$ g+ z( t) w; H
            “他爸嘛!還能有誰?族長嘛!”  
          6 T! S  O4 U& y' X. ?  “聽說老二回來了?”    G# `6 z2 {$ i- Y5 X3 V& o
            “回來了。這貨看去還是個硬家伙?!?nbsp; 
          $ F0 P! z$ H0 N5 d" Y  “孝文傷勢咋樣?”  + ^7 P" s% g, X% [( @
            “還用問!臉上沒皮兒了?!?nbsp; ( d5 `2 m8 V- z& u4 @8 m
            “孝文尋冷先生看了沒看?”  
          ; b+ v. w4 Q) j$ X% M, R  “你操這些閑心開啥?”  
          5 \7 z4 |* k2 b: w+ N5 ~  小娥不吭聲。懲罰孝文的那天后晌,小娥聽到村巷里頭的鑼聲和吃喝聲,渾身抽筋頭皮發(fā)麻雙腿綿軟,在窯洞里坐不住了。她達(dá)到了報復(fù)的目的卻享受不到報復(fù)的快活。在她懷著惡毒的目的把孝文拖進(jìn)磚瓦窯以后驚奇地發(fā)現(xiàn)世上竟有孝文這種奇怪男人,勒上褲子行了解開褲帶兒又不行了,當(dāng)時她覺得奇異也覺得好笑,后來孝文遵照她規(guī)示的日程鉆進(jìn)她的窯洞來過多回,仍然是那個樣子;她看著他每一次興沖沖地又顯得賊偷鬼氣兒來到窯洞,回回都是敗興地離去,就忍不住同情這個可憐人兒說:“算你干脆甭來了?!毙⑽目嘈χf:“我也想咱們本事算了甭去了,可又忍不住就來咧!”直到白嘉軒氣昏死在窯洞門外雪地的那一晚,孝文尚未直入過她的已經(jīng)不再貴重的身體……她在窯洞里坐不住也立不住,裝作扯柴禾走到窯院邊沿的麥秸垛跟前,耳朵逮著本村中的動靜,偶爾可以聽見人們涌向祠堂路上的一句對話。她現(xiàn)在想到孝文在她窯里炕上的那種慌亂不再覺得可笑。反而意識到他確實是個干不了壞事的好人。她努力回想孝文領(lǐng)著族人把她打的血肉模糊的情景,以期重新燃起仇恨,用這種一報還一報的復(fù)仇行為的合理性來穩(wěn)定心態(tài)。其結(jié)果卻一次又一次地在心里呻吟著,我這是真正地害了一回人啦!  
          " L, M2 P4 }  i; q9 d7 Z/ L  鹿子霖不耐煩他說:“還提孝文孝文做啥?該受的罪讓他受去吧!咱們今黑熱熱火弄一場!”小娥說:“好呀——對呀!”說著就躍上鹿子霖的腰腹往下一蹲。鹿子霖嘻嘻笑著呻吟一聲:“唉喲喲!親蛋蛋你輕一點……差點把大大的腸子肝花蹲爛了!”小娥又縱蹲到他的胸脯上。鹿子霖噓喚著:“親蛋蛋你把大的肋條兒蹲斷了!”鹿子霖正陶醉在歡愉之中,感到臉上一陣濕熱,小娥把尿尿到他臉上了。鹿子霖翻身坐起,一巴掌煽到小娥臉上:“婊子!你……”小娥問:“你剛才不是說了今黑由我想咋樣就忘了自個姓啥為老幾了?給你根麥草就當(dāng)拐棍拄哩!婊子!跟我說話弄事看向著!我跟你不在一桿秤桿兒上排著!”小娥跳起來:“你在佛爺?shù)罾锕┲以谕恋靥玫仳橹荒阍谔焐巷w著我在澇池青泥里頭鉆著;你在保障所人五人六我在爛窯里開婊子店窯子院!你是佛爺你是天神你是人五人六的鄉(xiāng)約,你鉆到我婊子窯里來做做啥!你逛窯子還想成神成佛?你厲害咱倆現(xiàn)在就這么光溜溜到白鹿鎮(zhèn)街道上走一回,看看人唾我還是唾你?”鹿子霖慌忙穿起衣褲連連禁斥著:“你瘋了你瘋了咧!你再喊我殺了你!”卻不見小娥收斂就慌匆匆跳下炕奪門出窯。小娥在窯門口跟蹤罵著:“鹿鄉(xiāng)約你記著我也記著,我尿到你臉上咧,我給鄉(xiāng)約尿下一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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