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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些年沒下那種棉花飄飄的雪了。3 q9 l2 |) J; Z0 w6 o9 e8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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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的卯梁上、穿枋上一定還騎著大砣大砣的高粱穗把子。那些鋪雪的冬天,許多灰雀、陽雀,還有一種小個子喜鵲,就悄悄飛到老屋的屋頂下,啄食豐碩的高粱顆子,直到看見貓兒跳上樓來,它們才噗噗溜走。, N: `6 w# z- n( o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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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已是好多個冬天,老屋雖然一年年仍舉著紅紅的高粱砣子,仍然敞著屋側舊茅草苫搭成的籬墻,仍然在北風中等待著,卻不見鳥兒們再來覓食。老屋空蕩蕩的,像門首巴巴望著兒女歸來的老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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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 I. b- N2 x+ w這座老屋是父親一手造就的,一點一滴都浸潤著父親的汗水。老屋全木架構,最初蓋在屋頂上的是二十多年前的一種芭茅草。那草一人多高,長著竹節(jié)似的鐵桿兒,夏末秋初,它們一簇簇箭矢樣的草籽還專揀人畜的衣服、皮毛往里扎。那時候的父親多么年輕啊,他領著一樣高大的我的母親,帶著干糧,來到河谷,把那些芭茅草一把一把割下,鋪陳在白亮白亮的草茬上,晾曬在干干凈凈的陽光里,頭天割一天,二天就去收攏、打成捆子,一捆捆背回家。母親在屋檐下遞草,父親趴在屋頂,把接過的草把子用竹條將草稍軋牢在陡斜的屋面上,草根向外,一層層從屋檐往上直蓋到房梁。這樣忙活好些天,厚實的屋頂算是蓋成了,接下來,要趕在秋收之前編好堆放糧食的竹篾笆樓,扎好那剩余的芭茅草打成的遮風過冬的草苫。而這些家什,不消幾年的風吹日曬、雨淋霜打,就又需更換一回,為此,父親練就了一身蓋茅屋的好本領,不久前,鎮(zhèn)上修“農家樂”的一位老板還特來聘他老人家前去指點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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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 N; I3 U% Z( w$ a, T2 g秋天了,一筐又一筐的包谷從地頭收回來,一砣又一砣的高粱從地頭扛回來,老屋的主人是不會得閑的。包谷們嘩啦啦從四面八方匯集到竹笆樓上,金黃金黃。白天,有斜照進來的陽光,它們就懶懶地曬著,有從老屋還來不及遮草苫的四壁孔隙刮進來的秋風,它們就寂寞地吹著。只有到了陰雨天,父親才會支起三角木的支架,在竹笆樓底下架上炭火,烘烤糧食。而實際上,老屋漏進來的秋風和陽光,早已把大部分的糧食晾干,這時候的炭火倒是把包谷堆烘得像被窩一般暖和。記得好些回,因為淘氣頂撞父母,為躲避一頓好打而直到深夜不敢回屋睡覺的我,就悄悄緣著老屋的檐柱爬進竹樓上的包谷堆,弄響包谷個子后生怕母親聽見還趕緊學一聲貓叫。其實母親早聽出究竟來了,她只心疼地“睜一只眼閉一只耳”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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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時候,老屋都是寂寞的,除非是屋下燃起濃煙滾滾的柴禾,熏得竹笆樓底的蚊蠅嗚嗚亂竄,蜘蛛突突搖動。由于后來煤與柴禾混燒,老屋的大灶小灶都未設煙囪,煙火不僅熏動這些小生命,也熏黑了整個的竹笆樓和樓枕木,尤其那竹條和樓枕上的煙塵,烏黑烏黑,黏黏的,油油的,天氣突變的時候還會醬油一樣一滴滴落下來,這時父親會說,“要下雨了,老房子像人的老腰板、老關節(jié),靈驗得很哦!”父親拿老屋的煙塵作天氣預報的確準得很,屋子和人像有著同樣的呼吸。其實細想下來,大概是這樣的:那煙塵本來吸水性極強,濕度一增大,煙塵就吸了空氣中的小水滴,自己吸飽了,先稀了,穩(wěn)不住,掉下來了。這樣的情況下,暴雨天氣多半接踵而來。( Y0 Z1 ?7 X0 q"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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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里的寂寞時光,老屋就只有和小生靈們作伴。母雞生完蛋了,紅著臉又叫了一陣,直叫得壁縫里透進的幾縷太陽光帶內翻飛起塵土來,把光帶的邊界映得方方正正、清清楚楚。等這些灰塵慢慢靜下來,斜斜的光帶由西往東慢慢挪移、慢慢變直,母雞們又都進了牛圈,跑到早晨還臥著反芻草料的牛兒壓凹下去的那些個淺坑里,不聲不響勾頭掏糞去了。這些時辰,老屋的確是寂寞而祥和的,她可以眼睜睜的,看著屋側瓜架上架著的洋瓜秧是怎樣把綠得讓人心跳的觸手一寸寸攀上木樓來。1 A+ q0 ^1 c1 t& ]% I6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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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無論一年中的哪一刻,老屋都同時是寂寞的,又是充實的。竹笆樓上總有些熏得烏紅的包谷,再上一層的卯梁上、小天樓上,總掛著高粱棵子、毛豆角等雜糧,而樓下的一間間小木屋,切分成豬圈牛欄、雞棚鴨舍,以及和糧食堆差不多高的土糞垛子,緊挨牛欄的房間,還擺著父親陳舊的木床。就這樣,老屋的懷中同時擁抱了這許多生靈,連同那大口咀嚼過不知多少糧食的齊腰高的石磨臺。屋內隨處可見的蜘蛛,倒是一種益蟲,它們從不與人爭搶糧食,倒常將前來偷糧的飛蟲們捉了吃掉。因此,只要不攔通道,我們約好了,是不會傷害它們的。等棉花飄飄的雪一鋪下來,蜘蛛們也都縮回洞中休眠去了,只等來春枝頭萌動、春陽爛漫時,它們留在屋角的繭一朝咬破,萬千蛛仔從中懸著游絲、蕩著秋千,歡呼雀躍、急急匆匆涌出來了。& ^5 T( ]/ [$ \$ p- h5 ~
$ L9 M# a' G% m8 X; K不久前,我好不容易又回家探看了一次老屋。因為父母年前就遷入老屋旁邊的磚石新居,而且正準備來我工作的小市鎮(zhèn),眼下的老屋像又陳舊了許多,側山的茅草苫子垮了好幾處,蜘蛛們仍舊急急織網將那空洞填補了一些,但似乎總忙在了秋風之后。屋中的磨臺早已拆走,石磨被抬到院外的梨樹下。我看著這曾令我們驚奇不已羨慕不已的大嘴巴和它曾經轉動不停的上下頜,它還不算鈍的牙齒從此停下一圈圈的咀嚼了。老屋十多年前換上的石板屋頂上,如今也沒長什么青苔了,屋頂原先的青苔也在頻繁的干旱中滅跡。我懷念那一朵朵碧綠的青苔,它們的茂盛正是雨水豐沛的好年成才可以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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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的老屋是太寂寞了,也太蒼老了。我似乎還隱隱覺出,老屋對我隱忍了一絲輕怨。我是在老屋里面出生的,并在老屋里一寸寸長高、一頁頁讀書,老屋最熟悉我的每一絲鼻息每一次心跳了??墒悄昵埃覀冇彩前牙衔堇锏募疑裾埖搅舜u石新居中,以至于我的婚禮上,我們對著家神行拜禮時,就已經將老屋冷落一旁。是啊,眼下,我又能對著老屋說些什么呢?這輩子只會讀書的我,看來只能像震川先生那樣,在心中將尚未被拆遷的老屋默默壓作一沓永不褪色的書簽,留住她蒼茫的三兩剪影罷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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